《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要求，完善產權制度，依法平等長久保護各種所有制經濟產權，建立高效的知識產權綜合管理體制。近年來，隨著我國知識產權司法保護力度的加大，一系列具有知識產權特色的制度機制得到創新、發展，知識產權法治保障持續強化。與此同時，知識產權刑民審判、審判執行之間機制銜接不暢問題也日益凸顯，影響司法規范統一和保護實效，亟待調整完善。
一、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是否適用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
我國知識產權法律規范逐漸構建和完善了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機制，相關司法解釋細化了民事案件懲罰性賠償具體適用程序和標準。雖然知識產權損害的物質屬性在司法實踐中已逐漸得到統一，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是否適用懲罰性賠償的問題卻仍爭議不斷，處理方式各異。
欲理順兩項制度，須先明確懲罰性賠償的性質。懲罰性賠償制度肇始于英美法系，將其視為一種特殊的民事制裁即“私人罰款”，不同于補償性賠償責任，其主要功能在于對嚴重侵權行為進行懲罰和制裁。《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百七十九條第二款明確“懲罰性賠償”作為民事責任承擔的方式，在特定情形下，權利人可以獲得實際損害賠償之外的增加賠償。由此，不論是懲罰性賠償的域外情形還是我國法律的相關規范，其作用不僅是填補權利人因侵權行為遭受的損失，還有對權利人進行“懲罰”，有著與賠償功能明顯不同的制裁和遏制功能。與刑事“懲罰”表現形式不同，我國法律規范明確，懲罰性賠償數額需以原告實際損失、被告違法所得或因侵權所得利益等作為基數，再根據情節進行倍數計算，即通過要求侵權人支付比查明損失更多的賠償金，付出更大的金錢代價的方式，遏制其重復實施惡意行為，并警示他人不要采取類似行為。
我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的發展，一直有著明顯不同于單獨民事訴訟的特征。如刑事訴訟法明確的賠償范圍限于“物質損失”范疇，司法解釋又具體為人身權利受到犯罪侵犯或者財物被犯罪分子毀壞而遭受物質損失。與單獨民事責任的不同，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基礎前提是刑事責任，其懲罰性，及刑罰的對犯罪人的特殊預防和對社會公眾的一般預防遏制功能，要高于民事或行政責任。因此，當同時對同一行為進行不同責任類型評價時，刑事責任會將同類內容的其他責任予以折抵或吸收。由此，懲罰性賠償的兩項功能一定程度上與刑事責任重疊，這與精神撫慰金無法被納入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基礎基本相同。另外，該程序對所附帶的民事責任嚴格堅持“填平原則”，以賠償實際損失為限，殘疾賠償金、死亡賠償金等因此被排除在范圍之外，懲罰性賠償與實際損失也顯然不同。
在實務層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一百九十二條，明確犯罪人造成人身損害的附帶民事賠償范圍為醫療費、護理費、交通費、誤工費、殘疾生活輔助器具費，被害人死亡的另包括死亡賠償金。舉重以明輕，如侵犯知識產權犯罪附帶民事賠償范圍包括懲罰性賠償，則會與犯罪危害后果更為嚴重的人身損害甚至死亡結果刑事案件間賠償效果失衡。
綜上，懲罰性賠償本質上與刑事懲罰性賠償的基礎相重疊，又與我國法律規范法定賠償范圍的實際損失限定相沖突，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適用的理論與規范基礎尚顯不足。需注意，依據司法解釋，被害人、近親屬在刑事訴訟中未提起附帶民事訴訟，另行提起民事訴訟的，其法定賠償范圍與附帶民事訴訟相同，故亦不應涵蓋懲罰性賠償。
需要說明的是，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賠償范圍不涵蓋懲罰性賠償，并不意味著知識產權在刑事訴訟中的保護力度較單獨民事訴訟弱。一方面，刑罰的懲罰性更能體現對違法犯罪行為的打擊力度，懲戒和遏制效果更為明顯，且法定賠償范圍也能夠將被害人實際損失填平。另一方面，根據司法解釋規定，附帶民事訴訟當事人就民事賠償達成調解、和解協議的，賠償范圍和數額不受相關規定限制。在進入刑事訴訟程序后，刑事被告人基于量刑考量等原因，賠償的意愿和履行的實效更為明顯，司法實踐中可以通過積極引導當事人調解、和解，實現被害人權利更為充分地保護。
二、知識產權民事懲罰性賠償在執行參與分配中的順序
知識產權民事懲罰性賠償如何參與執行分配尚未有明確規范，綜合相關實務做法，筆者贊同不宜將懲罰性賠償與其他普通債權一并進行比例受償的意見。
首先，依據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參與分配制度適用條件為公民或其他組織為被執行人財產不能清償所有債權的情形。對于普通債權，原則上按照其占全部申請參與分配債權數額的比例受償，這是平等主義原則的體現。執行參與分配的平等主義原則不僅體現在否定根據申請查封順序或參與分配時間先后進行清償，更體現在對普通債權的平等尊重。懲罰性賠償因其懲罰性屬性，不同于其他普通債權的實際損失基礎。且因懲罰性賠償的倍數處理，會大大增加總體賠償數額，如以實際損失和懲罰性賠償總數參與分配，可能會出現其他普通債權僅得到部分清償，而知識產權權利人實際損失完全得以填平并獲得部分懲罰性賠償的情況，有違參與分配的基本精神。
其次，參照破產清算順序，《破產審判會議紀要》第28條明確了補償性債權優先于懲罰性債權的原則，即破產財產依照企業破產法第一百一十三條規定的順序清償后仍有剩余的，可依次用于清償破產受理前產生的民事懲罰性賠償金、行政罰款、刑事罰金等懲罰性債權。司法實踐中不少判例已對懲罰性債權可以作為破產債權予以否定。參與分配制度雖然與破產制度有所不同，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具有被執行人總財產階段性統一清償的性質，可以適度借鑒。否則會造成公民與企業間、執行與破產清算間法律適用的不均衡。
再次，參考域外懲罰性賠償制度適用。一方面，國際公約中存在對懲罰性賠償判決承認與執行的特殊規定，如《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公約》規定：“如果判決確定的損害賠償，包括懲戒性或者懲罰性賠償，并非賠償當事人的實際損失或所受傷害，則可以在此限度范圍內拒絕執行或承認該判決。”而且，由于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制度與傳統大陸法系的填平原則相悖離，往往被大陸法系司法機關認定為與本國基本法律原則相沖突而拒絕執行，雖然司法實踐也開始有所松動，但總體從嚴把握的原則未發生根本變化。另一方面，懲罰性賠償適用最為活躍的美國，在賠償數額認定越來越受到各方面限制的同時，執行中，部分州也會通過對懲罰性賠償征稅或直接將一定比例懲罰性賠償金繳納州政府機構的方式，分享陪審團判決的懲罰性賠償。不論是國際承認還是域外國家的司法實踐，懲罰性賠償因其特殊性，在執行中一定程度上不具有與實際損失部分等同的法律定位。
最后，如同刑罰中的法定刑、裁量刑、執行刑三層面劃分，民事責任的認定和執行的原則基礎亦非完全一致。認定責任要綜合考量個案因素，達到案件行為與責任的統一。但執行層面，則要更多考量實際因素及各個案件之間的公平，一定意義上需要基于相關原則和客觀實際，對各個判決通過法定程序作適度的妥協和讓步，以達到整體責任有效落地的共贏局面。這并非對判決認定責任所依據原則和規范的否定，相反因其促成實際履行更能彰顯判決的效力。
綜上，筆者認為，知識產權民事懲罰性賠償不宜與其他普通債權進行比例分配。考慮到參與分配不同于破產清算的終結性的實際，可以參考相關規定，在后續執行中如有剩余的，再對懲罰性部分予以執行。
三、對主要用于制造知識產權侵權復制品的材料、工具、設備等沒收和銷毀的執行
《伯爾尼公約》和TRIPS協定均規定，為有效制止侵權，司法機關有權在不給予任何補償的情況下，責令將已發現侵權的貨物或主要用于制造侵權物品的材料或工具清除出商業渠道或下令將其銷毀。我國知識產權法律規范亦對沒收侵權復制品及違法所得和進行違法活動的財產，銷毀侵權復制品及制作工具有明確規定。因其具有明確執行內容，且“沒收”與“銷毀”均會影響到被執行人執行能力，進而影響申請人或其他申請人利益，如何執行具有現實意義。
“沒收”和“銷毀”屬于民事制裁措施，本質上屬于國家對違反民事法規的違法當事人依其所應承擔的民事責任而實施的強制性措施。需要注意的是，“沒收”和“銷毀”屬于較嚴厲的民事制裁手段，不能輕易適用。如意大利《著作權法》就規定，在有關作者主張署名權的訴訟中，只有在無法通過在作品中增加聲明或公告方式進行救濟時才可禁止侵權物流通或予以銷毀。
我國民法典第一百八十七條明確了財產優先承擔民事責任的原則，主流理論觀點認為，這主要是基于行政責任、刑事責任體現的是國家對行為人的懲罰，民事責任是補償性責任，民事責任優先可以取得良好社會效果，體現法律人道和正義，有利于維護市場秩序和交易安全等。《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十六條明確，承擔民事賠償責任的犯罪分子，其財產不足以全部支付的，應當先承擔對被害人的民事賠償責任。據此，可以明晰民事主體的財產，民事責任優先于刑事和行政責任，賠償、恢復優先于制裁、懲戒兩個處理基礎。因此，雖然同屬民事訴訟層面，但在民事制裁措施明顯具有財產屬性的時候，其執行效果應劣于民事賠償責任。
實踐中需注意，審判層面，即使在原告提出申請，也需要綜合被告整體履行能力、整體債務及制裁的必要性等，謹慎適用沒收和銷毀制裁措施。執行層面，應優先保障民事賠償性責任的執行，在順序上將具有影響財產能力的制裁措施靠后執行。但不具有財產屬性的制裁措施可以同時執行。
知識產權審判與執行銜接，仍有許多問題需要梳理協調，前述問題有的是對現行爭議理念的廓清，有的是在現有框架下的協調，有的是在規范未明時的探索，雖具有一定合理性，但更需從規范層面對原則予以明確，對程序予以明晰。
(原標題：知識產權案件審執銜接實務問題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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