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國際經濟與貿易競爭正演變為科技與創新之爭;伴隨全球化進程的繼續推進和互聯互通需求的爆發式增長，新一代移動通信技術持續開發迭代及其深入智能汽車等更多垂直產業的結合應用，更彰顯出技術標準在產業合作與競爭中的核心作用。進入5G時代后，中國企業在前沿技術創新領域的成就有目共睹，在全球標準制定與實施方面也扮演著重要角色。但與此同時，中國企業在標準必要專利(SEP)許可依然面臨著顯著的失衡困境;一言以蔽之，中國企業在承擔畸高的SEP許可支出負擔的同時，許可收入的增長卻低于預期，這與中國企業在全球標準技術勢力格局中不斷增長的市場份額形成了鮮明反差。
盡管普遍的SEP許可費困境已成為相關行業內中國企業的共識，但過往量化統計指標及數據的缺乏，使得社會公眾對此難以形成直觀印象。令人欣喜的是，近期一篇題為《首次數據深層揭秘：全球SEP許可費全景解析》[1]的文章給出了大量有價值的數據。該文系對國際競爭策略咨詢公司Charles River Associates(CRA)發布的《全球SEP許可全景報告》(The global SEP landscape，以下簡稱“《CRA報告》”)[2]的內容介紹。《CRA報告》首次對全球SEP許可費現狀作出了非常詳細的數據分析，特別是對于SEP持有者的收入做了非常詳盡的經濟學分析，其結論令人觸目驚心：其一，SEP許可費總額極高，僅2022年全球總SEP許可費就達到了113億歐元(合約897億元人民幣，且該保守估計可能只占實際SEP許可費的59%，即實際的許可費可能高達191億歐元，約1520億元人民幣);其二，SEP許可費分布高度集中，高通、諾基亞、愛立信三家公司占據了總許可收入的72%，全球接近94%的SEP許可費流入了國外SEP權利人手中。
將《CRA報告》與更多行業數據進行交叉驗證更可發現，眾多中國企業目前已經(或者將要)承擔著超出自身合理承受能力之外的高額SEP許可費用。2019年發布的《華為創新與知識產權》白皮書中曾提到，華為自2001年以來累計對外支付的專利使用費之中，近80%支付給了美國公司[3]。華為尚且如此，其他中國企業情況可能更加嚴峻。如何紓解這一困境將成為培育創新產業發展動能、推動中國經濟順利轉型升級的一個重要前提。
現象：中國企業SEP許可費用收支顯著失衡
1）中國SEP許可費用流出現狀
中國是全球產品制造大國，在全球化與標準化并行趨勢下，這也必然意味著中國同時成為SEP許可費用的支付大國，其中大量的許可費用都流向了國外的SEP持有者。
《CRA報告》將SEP許可費用的流出分類為直接流出和間接流出兩個部分。其中，直接流出指標準實施者(包括組件及終端設備制造商)向外國SEP持有者直接支付的許可費用，間接流出則指外國設備制造商通過提高產品價格向本國消費者轉嫁的許可費用。下文將以SEP許可集中的三大產業——智能手機、網聯汽車和IoT(物聯網)為例，嘗試分析中國SEP許可費用的流出情況。
在智能手機行業，仍以2022年為統計范圍，根據知名市場調研機構Canalys的數據，該年全球智能手機出貨總量為11.93億臺;在出貨量最大的前五家供應商中，中國企業占得三席(小米、OPPO、vivo)，三者的總出貨量達到3.68億臺，占全球總出貨量的30%以上[4];再加上其他中國企業，中國無疑已成為全球智能手機銷售市場的主力軍。假設僅以中國企業占智能手機全球出貨量30%做保守估計，則在全球每年與智能手機相關的約人民幣696億元(個體許可人85億歐元+專利池4億歐元)的SEP許可費用中，中國企業至少支付了209億元/年。考慮到蘋果在中國市場上銷售的外國智能手機品牌中占據絕對主導地位，2022年蘋果手機在中國的出貨量占其全球市場的24%，且蘋果公司每年在智能手機SEP許可費用上的支出約為132億元(按2022年蘋果手機出貨量占全球總量19%計)，可以估算外國智能手機企業向中國消費者轉嫁了約32億元的許可費用支出。綜上所述，2022年，中國企業和消費者僅在智能手機領域的SEP許可費用的支付上就達到了241億元人民幣，占比超過全球智能手機相關SEP許可費用總量的35%。
圖片Canalys：2021、2022年全球智能手機出貨量及市場份額排行
在網聯汽車行業，《CRA報告》預計2027年全球汽車銷售量將達到7500萬輛，假設其中80%為網聯汽車，屆時網聯汽車年銷售量將達到6000萬輛。在此基礎上，《CRA報告》預測知名網聯汽車專利池Avanci及其成員每年將獲得9億歐元(按4G費率計)至17億歐元(按5G費率計)的SEP許可收入(約合人民幣70至133億元)。而根據國際數據公司(IDC)預測的2024年中國網聯汽車2180萬輛的年出貨量及16.1%的均復合增長率，2027年中國網聯汽車的出貨量將達到2890萬輛[5]，在全球網聯汽車年銷量中的占比也將達到48%;由此，預計未來中國汽車企業每年將支付約34至64億元的SEP許可費用，這一數據著實令人驚訝。而隨著智能汽車逐漸發展成為我國經濟轉型中的支柱產業，上述保守估計數字或許還不足以完整反映中國汽車產業將要面臨的沉重許可費用負擔。
在IoT(物聯網)行業，隨著技術水平和應用規模的持續提高，未來需要支付專利許可費用的設備數量可能會大幅增長。行業分析公司Transforma Insights發布的《2023-2033年全球物聯網預測報告》指出，到2033年，中國物聯網連接量或將達到124.3億個，占全球物聯網連接總量的31%[6]，在全球處于領先地位。當前，國外專利池Avanci和Sisvel在物聯網領域掌握著SEP許可的主流話語權。Sisvel公司官網已經公布了其專利收費價格，其對于NB-IoT產品和LTE-M產品有不同的收費標準，并根據產品售價采用階梯式收費。對于NB-IoT產品，許可費為0.08-0.66美元。對于LTE-M(eMTC)智能傳感器產品，許可費為0.08-1.33美元。對于LTE-M(eMTC)智能表計產品，統一許可定價為2美元。業內人士表示，上述許可費率對相關IoT產品來說十分高昂，有時甚至超過了IoT芯片的價格。
此外，根據《CAR報告》可知：2022年，全球SEP許可費僅有6%會流向中國，主要由華為、中興兩家企業取得。按照全球SEP許可總收入為897億元計算，2022年全球流入中國的SEP許可費約54億元，而流向國外企業的SEP許可費約843億元，兩者懸殊巨大。收取許可費幾乎為純利潤收入，在如此巨大的經濟利益面前，無怪乎SEP許可費全球分布的不平衡不時引起利益相關者的你爭我奪，在全球范圍內掀起了諸多糾紛。
綜上，即使僅按照《CRA報告》的不完全統計，我國每年的SEP許可費用流出額也已大大超出了流入額。即使僅計算智能手機和網聯汽車行業，而不考慮未來增長潛力巨大的IoT行業，差值也達到約221-248億元/年。與之矛盾的是，中國如今已成為國際專利申請最大來源國[7]，5G SEP聲明量的全球占比也已高達42%[8]，中國企業何以至今難以在SEP許可中取得與自身專利實力相符的話語權與經濟利益?其中有著多方面原因。一方面，我國企業持有的專利在全球SEP許可市場上的價值認可度依然偏低;另一方面，已有專利池的許可實施規則主要由歐美國家建立并主導，使得我國企業長期處于相對弱勢地位。下一步如何能通過提升國際市場價值認可來扭轉SEP許可費用巨量凈流出的現實，值得產業界與社會各界的共同深入探究和思考。
成因：盈利困境疊加許可重負威脅中國企業
從CRA報告可以看出，在SEP許可費支付市場上，中國企業幾乎占據了半壁江山。目前中國企業支付SEP許可費困境的在于我國企業的主要銷售市場目前仍然集中在發展中國家和欠發達國家，利潤率遠遠低于銷售市場集中在歐美發達國家的國外友商，導致我國企業對SEP許可費用的承擔能力也相對更差。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僅僅按照銷售數量來計算許可費，則無疑十分缺乏公平性。SEP許可費用究竟應如何計算，方才真正符合公平、合理、無歧視(FRAND)原則?應該按照銷售數量、銷售價格還是利潤水平計費?關于這一問題，行業內目前仍存在大量分歧，這里暫不贅述。
仍以智能手機與網聯汽車行業為例。在智能手機行業，市場研究機構Counterpoint Research發布的數據顯示，2023年全球智能手機市場總收入約為29489億元人民幣，其中蘋果公司獨占半數，三星以16%的占比位居次席，小米(7%)、OPPO(6%)、vivo(4%)分列三至五位[9]。更為驚人的是，到2023年第二季度，蘋果已攫取全球智能手機市場近85%的利潤，三星的占比則為12%，二者合計獲得了智能手機行業約97%的利潤[10]。相比之下，中國智能手機行業以超過30%的全球出貨量占比，僅獲得了17%的行業營收和不足3%的行業利潤。智能手機企業的困境也是當前各行各業的眾多中國企業所共同面對的典型困境：在營收和利潤都遠遠低于國外企業的背景下，中國企業有時卻不得不承擔著與國外企業類似的單臺固定金額許可費。追本溯源，合理的專利費應按照專利技術在產品中產生的價值來計算。對于中國企業而言，目前許可費用計算模式不僅難言公平性，同時無疑也會大大降低中國企業的國際競爭力。
Counterpoint：2023年第二季度全球智能手機品牌營收和利潤
我國網聯汽車行業現階段的盈利能力差異則更為突出。金十數據的一項統計顯示，法拉利的單車利潤可達70.31萬元，特斯拉的單車利潤為5.84萬元，而國內代表性新能源汽車品牌中，理想汽車的單車利潤僅為3.14萬元，小鵬、蔚來每賣出一輛汽車更是分別虧損7.33萬元和13.21萬元[11]。在行業競爭烈度繼續提高疊加歐美市場強化關稅或貿易壁壘的前景下，我國網聯汽車行業中的大部分企業未來一段時間內很可能仍將處于虧損階段。與此同時，中國車企若支付同外國車企相同的固定金額許可費，更是讓利潤單薄的國內車企在行業競爭中雪上加霜。根據銷量預測，未來中國車企可能需要承擔網聯汽車領域近50%的SEP許可費，這無疑為其進一步發展埋下了不可預知的隱患。
綜上所述，無論在手機行業還是汽車行業中，相比于發達國家同行，中國企業都以落后的營收和利潤水平，承擔著不成比例的高額的SEP許可費用負擔;放眼全球，我國的SEP許可費用流入與流出失衡問題更顯得尤為突出。
對策：不斷完善SEP許可政策環境、法律環境、產業環境
為知識產權付費本無可厚非，然而，一方面，當前全球SEP許可實踐與計費的諸多規則依然極不合理;另一方面，我國現階段的社會經濟轉型、創新產業扶持、全行業可持續發展等多重政策目標，也必然要求尋求更為合理的SEP許可費率標準和實踐規則，為幫助中國企業應對當前的許可實踐困境提供切實有效的支持。面對處于“上坡”階段的中國企業產品出貨量大但利潤偏低、內部競爭不斷加劇、關稅壁壘等外部挑戰持續升級的現狀，立法機關、監管部門及理論界、實務界、產業界等更應妥善思考如何依靠國家法律和政策以及產業研究與行業治理，幫助中國企業實現SEP許可生態的優化向好。重點來說，我國在SEP全球治理中應著重做好以下三方面工作：
一是推動構建SEP許可談判的中國式框架。近年來，美、英、日、韓及歐盟等世界主要國家或地區紛紛推出相關政策文件，就SEP許可生態中的利益平衡、善意許可談判框架、費率的合理計算方法、專利必要性評估、侵權訴訟與禁令使用等問題，為市場主體提供指引。立足于本國國情和現狀，借鑒域外先行經驗，我國的立法者和政策制定者可探索主動構建更加公平合理的SEP許可實施規則，同時對重點行業實施更高強度的反壟斷監管，為相關產業的公平健康發展保駕護航。特別是考慮到我國企業利潤水平低的現狀，監管部門可嘗試出臺指導意見，為涉及SEP許可的主要行業確定累計費率上限提供政策指引，以及為在發展中國家和欠發達國家銷售的產品享受SEP許可費用合理折扣給予支持。
二是加強對涉平行訴訟的SEP許可糾紛案件的審理。全球SEP許可市場規模龐大并仍在不斷增長，且許可收入幾乎等同于純利潤收入，巨大的經濟利益和許可費用全球分布的不平衡，引發了各國利益相關主體的激烈爭奪，從而一次次將SEP許可糾紛推入全球公眾視野。大量涉及不同國家之SEP持有者與標準實施者的許可糾紛往往在多個司法管轄區平行開展，其中也包括中國。此前，2021年，最高人民法院在OPPO與夏普一案中已經明確了中國法院對SEP全球許可糾紛的管轄權。今后，我國司法機關也應繼續探索涉外民事訴訟域外送達制度等方面的改革，引導SEP許可糾紛當事人在訴訟中遵循誠信原則，在解決法院審理程序滯后的固有問題、維護司法權威的同時，發揮司法審判定分止爭的作用，在推動形成更加良性、更符合利益平衡與我國產業發展現實的SEP許可生態[12]。
三是持續圍繞SEP許可糾紛中的核心議題展開理論和數據研究。當前，全球SEP許可實踐中的諸多痼疾依然懸而未決，例如計費方式缺乏透明度、各家真實SEP比例參差不齊、專利私掠現象猖獗等。特別是對于中國企業而言，當前通行的以終端設備數量為基準的SEP許可計費方式缺乏公平性，合理的許可費用應按照專利技術在產品中產生的價值來確定。針對上述問題，為協助監管部門打造有效和有針對性的政策工具，為專利訴訟案件審理提供數據支撐，相關行業協會、專家學者應加強與SEP許可相關的前沿理論和基礎數據研究，立足中國國情和現狀，從實際出發、從數據出發、從產業出發、特別鼓勵政府、行業和專家做更多的基礎數據研究，以更充分的產業數據來指導全國性的政策制定。只有統籌全國產業發展大局，共同化解矛盾、破除困境，才能為“上坡”階段的中國企業發展新質生產力營造良好的成長環境。
總結而言，我國目前所處的社會經濟轉型發展階段，既是SEP許可矛盾糾紛集中爆發的時期，也是解決企業所面臨的許可困境的良好時間窗口。在移動通信標準技術向更多垂直行業滲透的當下，若能處理好原本集中于智能手機行業的SEP許可問題，則能夠為網聯汽車、IoT產業的發展創造更為順暢的條件;反之，SEP許可的固有問題將向更多行業轉移，并進一步放大和惡化。對于社會各界來說，必須行動起來，也不得不行動起來的關鍵時刻已經到來。“道阻且長，行則將至;行而不輟，未來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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